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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:2025-03-31 12:37:44
窗户敞开, 屋里只剩一个人,方城。
方城面前的茶几上,放着那本书,海风轻抚,书页在风中随意翻弄。
和煦的清风如情人的手,轻轻地抚摸着方城两鬓有些花白的头发。
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眼神阴郁,脸色凝重。
杜宇风在自己未出上海之前,就已经猜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,甚至连自己和李部长制定的绝密的计划,他都猜到了个大概。
这种人,太可怕,太可怕!
方城的心里很沉重,就因为杜宇风,如果他猜到了自己的计划,那么这个计划还能成功吗?
杜宇风毕竟是敌特在上海的首脑,他会不会把这件事情汇报给毛宏业,他不清楚,也不敢去赌。
谁也不敢拿刑天同志的安全去做赌注。
连李部长都不敢!
现在要做出改变,已经来不及。
从他踏上香港的那一刻开始,这个计划的“琴弦”就已经被拨动,停不下来了。
既然已经停不下来,唯一能做的,就是尽最大努力,减少失败的概率。
方城闭着眼睛,迎着窗外的海风,在脑海里又将行动的所有细节想了一遍。
如果说还有漏洞,如果说还有哪个人,自己无法把控,那就只有他!
那个人……
那个人的立场太关键了!
方城猛地睁开双眼,眼神如炬地盯着窗外那片海,海鸥低鸣,海浪轻拍岸边的礁石。
他站起身,看了看手表。
还来得及,他应该在那里。
方城出了门,坐电梯下了楼,出了仙缘饭店的大门。
门口停着黄色的平头的出租车,方城随手招了一辆,用粤语对司机说了去处。
九龙油麻地利达街。
油麻地离天星码头并不远,也就二十分钟的车程。
出租车很快就到,这是一片杂乱无序的贫民窟,民国风格的吊木阁楼,斑驳的破旧铺面,街道人来人往,他们都有一张低层百姓的脸庞。
方城走进利达街,随口问了街边一个摆摊卖鞋垫的老婆婆。
“麻烦请问,叶师傅的武馆在哪里?”
老婆婆和善地冲着方城笑了笑,伸出皱得如老树皮的手,指了指街道的尽头。
方城连忙道了声谢,直起腰,抬头往那个方向看去。
一块不大的黑色匾额挂在一间院落的门头。
只有四个字:
壁华咏春。
方城快步向那院落走去。
院门敞开,院落里,几个小孩正双手捏拳,双肘收于腰间,一字排开,蹲着马步。
方城踏进院去,没有人阻拦,也没人过问。
他再往前走了两步,刚走到那排小孩的边上,最边上的那个看似有些瘦弱的孩子站直了身体,盯着方城。
“先生,您找谁?”
“我找叶师傅。”
方城笑了笑,回答道。
“你是来踢馆的?”
小孩警惕地看着方城,眼神很是戒备,暗暗地握紧了拳头。
方城愣了愣,随即摇摇头。
“不是,我找叶师傅有点事情。”
小孩上下打量了一番方城,退后了一步,说道。
“这位先生一定是北边来的吧?听你口音,不像香港人,北边来找我师父的大多都是来踢馆的!”
方城的脸色微微一沉,还是语气和善地对小孩说道。
“孩子,你记住了,香港人也是中国人,我们都是中国人!”
那孩子刚要准备开口说话,却被院落对面中堂的一个声音喝住。
“振藩,不得无礼!”
一个四十多岁,身着黑色长衫的中年男人飘然走出。
精瘦,一对浓黑的眉毛下双眼炯炯有神,薄薄的双唇如刀一般刻在棱角分明的脸庞上。
“在下叶问,请问先生有何指教?”
他朝方城拱拱手,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。
他,正是叶师父。
方城连忙回礼道。
“在下方城,有事请教。”
方城把请教二字说得重了些,却又不是江湖中人口中的那般“请教”。
叶师傅侧过身,手一摊,做了一个请的动作。
“先生里面请。”
方城朝他鞠了鞠身,走进中堂。
叶师傅招呼院里的弟子继续练功,随即也走了进来。
这一间很是朴实的中堂客厅,一张圆桌,三把木椅,墙边一张香案,墙上挂着一幅山水,两条竖轴,也都不是什么名师大家的东西。
很温馨,很随性。
“方先生找在下,有何事?”
叶师傅又拱了拱手,两人都围着圆桌坐了下来。
“叶师傅刚刚一定接了一单生意……”
方城单刀直入,他知道吕乐从仙缘饭店离去之后,一定会第一时间来找叶师傅的。
叶师傅脸上的微笑渐渐有些凝固,眼神里带着警觉的神色,他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方城。
方城笑了笑,笑容里满是坦诚。
“这单生意,叶师傅无法拒绝,所以,你今晚也一定是要上那艘船的。”
方城继续说道,桌对面的叶师傅依旧面无表情,沉默不语。
“我,也是来请叶师傅的。”
方城悠悠地叹了一句。
“也请我上那艘船?”
终于,叶师傅开了口。
“总华探长让你带着那张证,护一个人上船到上海,然后把那张证完整的带回来,对吧?”
方城一语道破了吕乐来找叶师傅的目的。
叶师傅没有说话,脸色有些阴沉,眼神显得更加警惕。
“叶师傅放心,方某没有别的意思。是我提出让总华探长找人护送的,只是想不到他会找你叶师傅。”
“既然他是受你所托,方先生又何必跑一趟?我叶某既然答应了人家的事情,一定会尽力把事情做好的。”
叶师傅的话很冷,话里颇有些不满。
江湖中人,讲究的是一个义字。
既然吕乐已经出面,你方城又何必多此一举!是不相信吕乐,还是不相信叶问呢?
方城歉意地笑了笑,他知道叶师傅一定是误会了。
“我和他的目的不一样。”
“有什么不一样?”
叶师傅语气冰冷地反问了一句。
“他要的是那张通行证的安全,我要的是那个人的安全。”
方城用深邃的眼神盯着面前的叶师傅,平静地说道。
叶师傅可能不太明白,但也知道这其中的区别。
吕乐有吕乐的目的,方先生有方先生的想法。
虽是同一件事情,却都有各自的小九九。
“受人所托,忠人之事……”
叶师傅慢悠悠地吐出一句来,这句话足以拒绝方城。
他受的是吕乐所托,当然要忠于吕乐之事。
方城收起脸上的笑容,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个精瘦的中年男人。
“当年叶师傅在佛山,打死鬼子将军三浦武介,铁血中华男儿……”
方城娓娓说道,盯着一言不发的叶师傅。
叶师傅依旧面无表情,冷冷地看着方城。
“不知道叶师傅的热血冷没冷!”
方城的话很轻,也很重,至少对叶师傅来说,很重。
这是一种轻视,甚至有些挑衅的意味。
“日本人被我们打回了老家,可是他们不死心,他们一直都在暗地里无时无刻地针对着我们中国。”
方城顿了顿,继续说道。
“叶师傅要护的那个人,鬼子想尽所有的方法,一定要他死!叶师傅,你认为是总华探长的通行证重要,还是那个人重要?”
叶师傅很清楚,方城话里的意思了。
从北边来,和鬼子斗,还能有谁!
他是共产党的人,连吕乐这种黑白通吃的老油条都不得不为他出力,事情自然是紧急的,另外一方面,更是说明这个人的能力不小。
那么,他们要护着的那个人,一定很重要,很重要!
叶师傅的眼神慢慢地变得柔和了许多,他想了想,突然侧过脸去,冲着院门外喊了一声。
“振藩,去给客人泡壶茶来。”
外面那个小孩应了一声,随即一阵脚步声远去。
“我为什么要帮你们?”
叶师傅回过头,淡淡地说了一句。
方城眉头微微一皱,心里一怔,以他对叶问的了解,他不会说出这种话的。
叶师傅在南方武林界那是有口皆碑,肝胆侠义,忠国爱家,闻名江南。
忽然,方城想了起来。
叶师傅未到香港之前,他曾经短暂地担任过广州卫戍司令部的南区巡逻队上校队长。
国、共之间,总有那么些说不清,道不明的恩怨。
在叶师傅看来,他们曾经是敌人。
方城嘴角微微地翘了翘,轻轻地点点头,示意他已然了解叶师傅的心结。
“如果有另外一个人托叶师傅呢?”
方城幽幽地叹了一句,眼神里闪过一抹悲戚。
叶师傅浓黑的眉毛皱了皱。
“谁?”
“武痴林。”
方城轻轻地吐出一个名字来。
“武痴林?你认识武痴林?”
叶师傅很惊讶,错愕地盯着方城的脸。
方城微微地点点头。
“武痴林,真名是林广生,他有个姑姑,叫林诗君。武痴林是我从小耍到大的朋友……”
方城侧过脸,看着院子里站着的那一排蹲马步的小孩,脑海里浮现出几十年前,几个孩子蹲在地上,用石子儿当子弹,玩着各种男孩子才会玩的游戏。
“你……”
叶师傅的眼神更加惊愕,薄薄的嘴唇有些发颤。
方城浅浅地笑了笑。
“我们还有一个玩伴儿,他比武痴林大一点,比我小一点,叫李钊,听说后来给日本人当了翻译官。”
方城的话很轻,在叶师傅听来却尤为亲切。
武痴林,李钊,他们,他们都救过自己的命。
“我是一个翻译,不是一个走狗!我是一个中国人!”
叶师傅的声音有些颤抖,轻声说了一句李钊曾经向他咆哮的话。
直到过了许多年,叶师傅才明白那个看似日本人走狗的李钊有多难,在那个时代的中国人有多难。
不是每个人都有叶问的身手,可是,他们那群普通得如尘土的中国人,从不缺乏叶问骨子里藏着的那般勇气和热血。
“他们两个,一个死了,一个残了,我见他们的最后一面是十六岁,他们随着父母想闯南洋,最后南洋没去成,逗留在了佛山。”
方城轻轻地摇了摇头,或许是渐渐地老去,总是有一些熟悉的人,熟悉的事情浮现在他的脑海里,挥之不去,又愈加清晰。
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,一个瘦弱的孩子捧着一个茶盘进来了。
茶盘上放着两杯茶,绿茶。
正是那个刚刚责问方城的孩子,他把茶盘放在桌上,双手捧起茶杯,放在方城面前。
“先生请用茶。”
又给叶师傅捧上一杯放在面前。
“师父,请用茶。”
叶师傅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。
“振藩,去告诉师娘,中午多做两道菜。”
这个孩子叫振藩,方城朝着他礼貌地笑了笑,伸出手,想摸摸他的头。
孩子仿佛有些反感方城的这个动作,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,闪过方城的手,应了叶师傅一声,转身走出了门。
方城愣了愣,他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的身手竟然如此敏捷。
“让方先生见笑了,孩子小,不懂事,方先生莫怪。”
叶师傅突然语气柔和地说道,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。
这一刻,方城知道,叶师傅已然答应了自己。
“不怪,不怪,孩子都有自己的天性。有天性好,未来的世界,远比现在要残酷,若是失去了天性,我们的文化延续不了……”
叶师傅向方城投去赞许的目光,手掌微微一侧,示意方城喝茶。
方城端起茶杯,轻轻地抿了一口,只听叶师傅说了一句。
“未来,这个孩子定然大有出息,也许香港武林界能不能扬名海内外,就靠他了……”
看着叶师傅眼里满是骄傲的神色,方城也暗暗为他感到高兴。
天下,没有一个师父不希望自己的弟子能扬名天下,光宗耀祖。
“对了,方先生,你要我护的那个人……”
突然,叶师傅盯着方城的眼睛,轻声地问了一句。
方城沉默良久,淡淡地开了口。
“今夜上船,我会给叶师傅暗示的,那个人绝不能有失!如果叶师傅……”
方城的话还未说完,叶师傅把手一摆,止住了方城的话头。
叶师傅很清楚方城话里的意思。
如果你要是担忧自己的安全,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。
“武痴林死了,李钊被日本人打成了残废,他们从未想过如果!”
叶师傅的话,掷地有声,一股浩然之气油然升起。
看着叶师傅坚毅、果决的眼神,方城暗暗钦佩。
有种人,他们的血管里永远都流淌着炎黄子孙不屈的,为国赴死的慷慨和正义的血液。
他们的骨子里深深刻上“中国人”三个字。
“那张通行证,我们不会动,也一定让你安全地带回来的。”
方城说了一句很俗的话,可是人间烟火,哪有不俗。
叶师傅忠于吕乐之事,无论是回报过去的恩情,还是还现在的人情,都是应该,都是叶师傅在香港油麻地立身的根本。
他可以因国忘己,方城却不能为己毁了叶师傅的家业。
叶师傅浅浅地笑了笑。
“方先生放心,只要我叶问不死,人一定护住,总华探长的东西,我也一定给他带回来。”